每首詩依然有選詠者各自的特點(diǎn),比如薛寶釵的“憶菊”,就一味地是寡婦腔;賈寶玉的“種菊”就歸結(jié)為絕塵離世;史湘云的命運(yùn),從她的“冊子”上看,后來雖一度“來新夢”,但終究“夢也空”,未能“淹留”于“春風(fēng)桃李”的美滿生活。脂評說,“湘云是自愛所誤。”(第二十二回)也與詩中所說的“傲世”相合。林黛玉的詩中“孤標(biāo)傲世”、“幽怨’等等,則更說得明白;我們既知已佚的后半都原稿中寫她的死的那一回,回目叫“證前緣”(脂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語),則“登仙”的寓意就同樣清楚。(第十三回:秦可卿停靈于會芳園登仙閣;第十五回:水溶道:“逝者已登仙界。”)從“殘菊”詩看探春,可知她“運(yùn)偏消”時(shí),如菊之“傾欹”“離披”,境況也大不如前;“萬里寒云”,“分手”而去,正是她遠(yuǎn)嫁不歸的象征,所謂明歲再會,切莫相思等慰語,其用意也不過如同元春臨別時(shí)所說的“見面是盡有的,何必傷慘?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,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(fèi)了”那番話罷了。
林黛王所寫的三首詩被評為最佳。如果作者只是為了表現(xiàn)她的詩才出眾,為什么在前面詠白海囊時(shí)要讓湘云“壓倒群芳”,在后面諷和螃蟹詠時(shí)卻又稱寶釵之作為“絕唱”呢?原來作者還讓所詠之物的“品質(zhì)”去暗合吟詠它的人物。詠物抒情,恐怕沒有誰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氣質(zhì)更與菊相適合的了,她比別人能更充分、更真實(shí)、更自然地表達(dá)自己的思想感情,是完全合乎情理的。
黛玉三首詩中,“詠菊”又列為第一。由于小說里眾人的議論,容易使我們覺得這首詩之好,就好在“口角噙香對月吟”一句上。其實(shí),詩的后半首寫得更自然,更有感染力。“滿紙自憐題素怨,片言誰解訴秋心?”我們從林黛玉的詩中,又聽到了曹雪芹的心聲:它難道不就是作者寫在小說開頭的那首“自題絕句”在具體情節(jié)中所激起的回響嗎?這實(shí)在比之于讓林黛玉魁奪菊花詩這件事本身,更能說明作者對人物的傾向性。
——摘自蔡義江《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》
寶釵(蘅蕪君)
憶菊
悵望西風(fēng)抱悶思,蓼紅葦白斷腸時(shí)。
空籬舊圃秋無跡,瘦月清霜夢有知。
念念心隨歸雁遠(yuǎn),寥寥坐聽晚砧遲。
誰憐我為黃花瘦,慰語重陽會有期。
【詩詞鑒賞】
第三十八回寫賈母領(lǐng)著眾女眷在藕香樹賞花飲酒吃螃蟹,歡樂非凡。寶玉和眾小姐們酒足蟹飽之后,詩興大發(fā),分題作了十二首詠菊詩,寶釵作了第一首。詠菊詩用韻與詠白海棠詩稍不同,即不限韻,各人可自由選擇韻腳。這一首用的是“四支”韻。
對這首詩,探春評價(jià)說:“到底要算蕩蕪君沉著,‘秋無跡’、‘夢有知’,把個(gè)憶字烘染出來了。”確實(shí),這是最精彩的兩句。
詠菊詩,把菊花擬人化了。憶菊,其實(shí)是憶人。寶釵這首詩預(yù)示了她未來獨(dú)居時(shí)的“悶思”、“斷腸”的凄涼情緒。這樣看,她所憶的人就是離家出走的寶玉了。因?yàn)樵娭皇请鼥V地表達(dá)一種情緒,不好把每一句都座實(shí),絕對肯定它暗示的就是什么。古人說“詩無達(dá)訪”,就是這個(gè)意思。
寶玉(怡紅公子)
訪菊
閑趁霜晴試一游,酒杯藥盞莫淹留。
霜前月下誰家種,檻外籬邊何處秋。
蠟屐遠(yuǎn)來情得得,冷吟不盡興悠悠。
黃花若解憐詩客,休負(fù)今朝掛枝頭。
【詩詞鑒賞】
詠菊諸詩是以詩的內(nèi)容排順序的。寶釵說:“起首是《憶菊》;憶之不得,故訪,第二是《訪菊》;訪之既得,便種,第三是《種菊》;種既盛開,故相對而賞,第四是《對菊》;相對而興有余,故折來供瓶為玩,第五是《供菊》;既供而不吟,亦覺菊無彩色,第六便是《詠菊》;既入詞章,不可不供筆墨,第七便是《畫菊》;既為菊如是碌碌,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,不禁有所問,第八便是《問菊》;菊如解語,使人狂喜不禁,第九便是《簪菊》;如此人事雖盡,猶有菊之可詠者,《菊影》《菊夢》二首續(xù)在第十第十一;末卷便以《殘菊》總收前題之盛。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。”寶玉選作了第二、三首。《訪菊》這首用的是“十一尤”韻。
賈政不在家,寶玉無拘無束地同眾姊妹在大觀園內(nèi)盡情玩樂,這是他生活中最愜意的時(shí)刻,詩中充滿富貴閑人的情趣。“蠟屐遠(yuǎn)來情得得,冷吟不盡興悠悠”,他得意極了。
寶玉(怡紅公子)
種菊
攜鋤秋圃自移來,籬畔庭前故故栽。
昨夜不期經(jīng)雨活,今朝猶喜帶霜開。
冷吟秋色詩千首,醉酌寒香酒一杯。
泉溉泥封勤護(hù)惜,好知井徑絕塵埃。
【詩詞鑒賞】
這一首用的是“十灰”韻。
第五回書中,警幻仙子曾贊寶玉是閨閣中的良友,并且說他可為閨閣增光。這是說寶玉喜歡女孩子同那些玩弄女性的紈绔子弟不同,他尊重女性、關(guān)心女性、保護(hù)女性,無論是千金小姐還是小家碧玉,也不論是奴婢還是戲子,他都把她們當(dāng)做和自己一樣的人來平等對待。如果以花喻女孩子,那么這首詩吟誦的種菊、灌菊、護(hù)菊,就正表現(xiàn)了他對女孩子的態(tài)度。
寶玉自己以為他的詩寫出了“訪菊”、“種菊”的情景,但也心服口服地承認(rèn)不如林、薛、史諸人之詩。
湘云(枕霞舊友)
對菊